水声浩荡
“江声浩荡,自屋后上升。”当时读《约翰·克里斯朵夫》(傅雷先生译)的一开始,这句话就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。下大雨的时候,雨声浩浩汤汤,水雾如烟,我总能记起这句话。
我成长、生活的地方没有临近江河的,我总在幻想,屋子后面如果有条江、有条河,真能听见浩荡江声,自屋后隆隆环抱住我吗?
家乡城北是黄河,但是那段黄河恰恰是窄窄的地上河段,光脚埋在河堤下的泥沙滩里,黄河在紧眼前静静流过,水下暗流涌动。每年暑假学校都要发“防溺水安全教育”的通知,并让学生和家长签上姓名。每年都有不知晓姓名的、好玩的孩子,被黄河吞没,只留下后悔不迭的家长跪在岸边,哭诉黄河母亲如此残忍无情,把他的孩子夺去。
家乡黄河段在除凌汛期之外能架起浮桥来,一截一截的浮桥由一艘一艘的铁船用铁链相连接起来,中间通车,两侧走人。浮桥的入口两侧都贴着大字,“禁止在浮桥上逗留”。我小的时候总埋头在轻轻晃悠的浮桥快步走过,生怕停留一下,脚下的黄河流水就抓住了我,和成股流动的沙子一起,裹挟着向东去。
浮桥上总过大车,拉着货物的大车压过一截一截的路,咣当咣当。
我去寻河拍两岸的声音,车辆在浮桥上,河水涌到浮桥下部,组成了叮叮咣咣的打击乐。
岸边是不封锁的,总有小孩子拿着小桶小铲子,在用脚踩就能踩出水的泥沙滩上挖河道,盖城堡。黄河滩上的泥沙极细,触感冰冰凉凉,河水如潮汐,中午头躲到中间的河道区域,等到落日,就把小孩子们的作品渐渐舔舐掉,然后一口将河滩吃下,水涨起来。
小时候,有一回早早地和母亲、表哥就到了黄河边,正撞见撒网捕鱼的汉子。劳动号子顿挫着,铺在黄河里长长的大网被汉子们的肩头拉起来,被顺带捞出来的,是扑腾着的、鱼肚闪闪发亮的小泥鳅。网眼很大,小泥鳅是兜不住的,就四散落到河滩上,“滋溜”一下,就窜到泥潭里面要逃跑,留下一个圆圆的小坑。
我被黄河上拉起的大网所吸引,我的目光定在赤膊把网子拉到背上、一下一下拉动大网的男人们身上,我已做不得什么思考。
鱼获甚为丰富,无法目测计量,网兜的深处鲤鱼在四处翻腾拍打,在兜住的网子上方四射溅出水花。表哥在和旁边的、不认识的路人的小孩一起抓着泥鳅,盯着河滩上一串串的小泥坑,先把腿蹲下来预备着,两手并拢向前一扣,尽力扭动着的滑滑的泥鳅就被表哥笼在手中。泥鳅一点儿也抓不住,只得双手捧着,还得瞧着怕泥鳅一个翻身,就“跳”出了自己的手掌心。
上了大学,离开家乡,大学的城市北部又很巧,是宽宽阔阔的松花江。
松花江边修上了高高的防洪堤,防洪堤江岸一侧是看不到底的台阶,谁知道下面还有多少像是能供人站着端详江面的平台。
江声呢,我坐在江岸的高高的台阶上,寻找着江的声音。
江声呢,我骑行在江边的健身绿道上,把车停在一边,和垂钓的大爷并排同坐,江声呢?
松花江是安静的,仿佛和黄河一样,静若处子,咆哮起来要吃人的。
之前我还能数得清到底已经去过松花江边多少次,现在已经记不得了。我出生于一个伴水而生的地方,跟水在一起,总总能感觉内心得到的抚慰。
我向我见到的所有的水,都在寻求抚慰。
雨夜,我又走到松花江边。
江边风很大,把雨丝牵拉成雨线,几乎倾斜成了四十五度。打伞是无甚用处的,整半边身子被雨水淋透。上到返程的地铁,坐下觉得裤腿很重,一拧才知。凉意早早已渗入皮肤之内,裤腿湿掉自然是觉不出来了。
雨下得很大的时候,拉起来的不觉得是作家们所说的雨雾,更像是雨烟,太阳一晒,烟便消去了。
雨烟把远处的物景和天拢在一起,模糊了江天的界线。
江声呢?
我只能草草的把它和雨声也归拢在一起。
现在也是,窗外大雨淋漓,我只觉得是江声,是河声,是雨声,从头把我浇灌到脚。
我记着《约翰·克里斯朵夫》的结尾。
早祷的钟声突然响了,无数的钟声一下子都惊醒了。天又黎明!黑沉沉的危崖后面,看不见的太阳在金色的天空中升起。快要倒下来的克利斯朵夫终于到了彼岸。于是他对孩子说:
“咱们到了!唉,你多重啊!孩子,你究竟是谁呢?”
孩子回答说:
“我是即将到来的日子。”